太岳观正门外头,依山停了数十辆花车,陆续有小姐夫人入观。
两名侍客小僧在内槛候着,红儿递了太子府令牌,才得以进入。
宝刹气势恢弘,恍惚只觉这山中无岁月日日如昔,不知今夕何年。
前面有几位小姐焦急地等待,凡慧明大师亲自点名儿,方可入内求卦。
“那王府二小姐来得最早,奈何明悔大师仍是不见,这会子败兴而去了。”翠儿轻声指点了。
蓝绡径自扫了一眼,没见到那王家二小姐,倒是那驷马轩车内,由家仆簇拥着,徐徐走下一位小姐来。
那女子梳着凝螺髻,柔柔弱弱体态娇羞,一袭撒花绯纱裙,罗带紧束,侯门闺秀,便应当是她那副模样了。
蓝绡携了红儿、翠儿悄然立在一旁,待那女子走近了,但见眉若远山,眼若流萤,如烟笼水月一般,媚而不艳。
“她便是我西昭国抚远大将军的千金,闺名姚淑怡。”红儿与她耳语。
姚淑怡自入观以来,步步轻稳,目不斜视,俨然一派大家闺秀的落落得体。
姚淑怡行至蓝绡身旁,忽而顿住脚步,一抬眸脸容上的微愕神色转瞬即逝,然后冲着蓝绡微一颔首,颦笑婉约。
蓝绡轻抬臻首,向姚淑怡回以微笑,旋即姚淑怡转身对家仆道:“前头人多,咱们先去侧殿凉会儿。”
待姚淑怡呗下人簇拥着徐徐而去,翠儿小声道:“这姚淑怡虽是抚远大将军之女,却端庄识礼,没有侯门千金的半点儿傲气做作。抚远大将军有意将女儿许给九皇子……”
翠儿还想往下说,被红儿示了眼色遂噤了声。
蓝绡却只装未闻,理了理衣裳,脸上神色淡淡。
趁着空隙,蓝绡就到侧殿的欢喜佛前进香,添了足量的香火钱,便在蒲团上跪下,拜了三拜。
听着悠远的梵唱,只觉心境澄明,暂得忘忧。
蓝绡从佛台前拿了纸笔将心意写下来然后放进了黄色锦囊里,走至蒲团上跪下,阖目重新拜了拜。蓦地,不知被何人一撞,手中的锦囊遂脱手落地。
蓝绡睁了眼,撞了她的官家小姐遂向她连连致歉,她不在意得摇了摇头。不经意间,不知何时姚淑怡竟亦是跪在一旁的蒲团之上,与她齐平。
便在这时,有灰衣小僧走来向蓝绡行礼,道,“大师请太子府里的贵客入殿。”
蓝绡遂拾起地上的锦囊,挽裙出了偏殿。
红儿替蓝绡扶了扶发髻,笑道,“娘娘可是有缘,定要求个好签,也好叫我沾沾喜气儿。”
“我这会儿有些紧张,还不知能求什么了。”蓝绡淡淡一笑,遂跟着灰衣小僧进了主殿。
主殿内檀香袅袅,轻烟绵延,殿内深幽,过了一重丈余高的暗漆木屏,但见那编麻蒲团之上,端坐了一位白须老者,灰袍旧衫,手中捻着一串佛珠,颗颗如龙眼大小。
“小女拜见慧明大师。”蓝绡停在数尺外的距离,恭敬地行了礼。
那慧明大师却不抬头,将佛珠拨了三颗,道,“我这里许久不曾有贵客到访,你且自行坐罢。”
蓝绡不明白耶律轩辕用强将她带到西昭国的,怎地会成了贵客,便挽起下摆,跪坐于他面前,“久闻大师盛名,今日若能得大师一卦,自是生平幸事了。
慧明大师摇头低笑,忽而抬起头来,一双隐在长眉下的眸子,睿智澄澈,似参透世间万物。
“生于斯,存于彼。你命中注定有一劫,之后命数昌平,日后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四下初静,仿佛置身虚空之境,蓝绡心下一动,不自觉地将袖子攥住,仍笑答:“不知何时应劫,还望大师明示,不敢多做耽搁。”
慧明大师不再多言,端出一方楠木匣子,三十六支红乌木签子在内,蓝绡纤指缓缓滑过,古旧的签文,如同宿命斑驳。
她深吸了气儿,径直抽了一根,双手托于慧明大师。
初时,慧明大师只定睛瞧着,忽而一声长叹,似笑非笑,蓝绡见状不解,胸中暗暗打鼓,便问,“此签何解?可是不吉?”
那慧明这才将那乌木签子握于掌中,仔细流连,便道,“记不清有多少年了,这支凤鸣岐山,很久不曾被抽出,今日竟由你一手选中,当是佛缘至此啊。”
蓝绡只见木签上四个篆体小字,好似被针尖儿生生刺了一下子,她便将仔细生辰八字报上,慧明大师掐指算了许久,才悠悠开口,“你生于至之时,至阳之辰,皆是胜极必反,若男子得此签,必有四海称臣,平定天下之功。”
“若是女子,又当如何?”蓝绡稳住心神,极力保持着语调平稳。
慧明大师顿了顿,道,“若是女子,则会有红颜惑主,祸水殃国之乱。”
蓝绡身子猛地一倾,双手撑在蒲团上,教那毛刺儿扎了手,遂又抽回手去。
慧明大师便又闭目捻珠,蓝绡将那乌木签字婆娑了几回,只觉心头忽明忽暗,这一支绝非吉签,却不知将来如何应验。
她静静跪坐了片刻,遂还签归匣,理衣起身,“人各有异,天命无常,自是不能尽信,仍要多谢大师劝诫。”
宝殿空灵,梵音断续,似要将人一生的命数看到尽头。
慧明大师的声音穿透木壁,“一代倾城逐天下,多缘顽福前生定。君王纵使轻颜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。”
蓝绡回头,却见蒲团之上已空无一人,她抚了抚眉心,快步出殿,再不愿多多停留。
不知在里头呆了许久,蓝绡脸色并不十分明快,出了主殿,却不见红儿和翠儿。
她便急着跑到侧殿寻人,折回去,那欢喜佛前哪里还有人影子?
便在当下,忽而闻得身后有脚步声微微响起,她遂下意识地回头,正午日光刺目,覆下大片影儿,打影里头,缓缓踱出一人。
紫黑色蟒袍加身,墨发金冠,面容俊美无双,薄唇微抿着,微垂下的眼眸被修长的睫毛遮去大半,徒留下有些飘渺的目光。
古朴的殿门高宏,耶律楚奇本是不经意间踏入,不想竟仍有人在此,遂止住步子,负手而立,目光直勾勾地扫来,在蓝绡脸容上流连,却不言语。
蓝绡轻抬明眸,姿态上丝毫不弱,倒是叫耶律楚奇微微诧异。
“这位想必便是南国大名鼎鼎的绡妃娘娘吧。六皇子耶律楚奇见过娘娘。”耶律楚奇向蓝绡一拱手,微勾的唇角凝了一抹鄙夷的笑意。
“六皇子每晚派人在太子府留意我,本宫倒夸不得你好眼力了。”蓝绡眼光微微一动,回笑道。
自从住进耶律轩辕的府邸,蓝绡总觉得有人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,本以为是耶律轩辕的人。而耶律楚奇与她素未谋面,如今却能知晓她的身份,其中的玄机自然不言而喻了。
闻言,耶律楚奇身子一动,眸光微微变了几变,遂轻笑道:“娘娘天资聪慧,心细如尘,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。”
蓝绡眉心一蹙,冷笑道:“六皇子派人监视于我,恐怕可不只是为了证实本宫是否天资聪慧吧。”
耶律楚奇薄唇轻勾,腹胀笑道:“娘娘果真称得上是‘女中诸葛’。那依娘娘之见,本皇子是何所求呢?”
蓝绡嘴角微勾,一丝嘲讽被迅速隐没在笑容之中,她轻声道:“六皇子方平了南疆战乱,名望大振。恐怕也是有意觊觎这王位吧。”
耶律楚奇微微一僵,旋即眸光邃变,投向蓝绡的眼神暗箭般锋利,“娘娘倒真是快人快语,不知避嫌。”
蓝绡背脊挺直,轻笑道:“自是明人面前不说暗话。”
“即便是本皇子有此心思,只凭娘娘方才那般的言语本皇子也可告你个诬蔑之罪。”耶律楚奇底气十足,眯起眸子,眼神明锐似刀芒。
蓝绡不语,踱了几步回身,轻笑道:“不知六皇子要向何人告本宫这诬蔑之罪啊?我与九皇子素不相识,怎会平白污蔑于你?只怕传出去反要叫人起疑了,到时只怕六皇子夜探太子府的消息亦要传得沸沸扬扬,若是让有心之人抓了话柄难保不说六皇子有谋逆之心。”
耶律楚奇脸色骤变,沉声道:“娘娘倒真是分析得剔肤见骨。”语毕,他黯然垂眸,掩下目中的落寞寂寥之色。
蓝绡微微一怔,耶律楚奇脸上那样的神色复杂难言,丝毫不见得帝王雄心的气场,反倒有几分儿女的缱绻纠结之意。
“莫非六皇子有何难言之隐?”蓝绡眸光一动,凝住耶律楚奇试探道。
耶律楚奇略一怔愣,暗道这绡妃果真是明察秋毫,芳心玲珑,旋即皱眉苦笑道:“都是些小儿女情长,倒叫本皇子难以启齿了。”
“娘娘,您让奴婢好找。”蓝绡回头,红儿、翠儿已然正向这边走。
红儿、翠儿方才只急着看到了蓝绡,如今走进留意到耶律楚奇,遂见了礼。
蓝绡向耶律楚奇颔首道别,别过脸时,恰好看到耶律楚奇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,掩盖住了眸中那一晃而过的黯淡。